回云

民国paro，瞎写的

药方

　　叶修第一次见到王杰希，是在北平城西中草堂的药房外头。
　　
　　夜里两更天的光景，外面下着大雨，叶家的大少爷蹲在门外的屋檐下，吧嗒吧嗒嘬着旱烟。黄包车夫拉着车跑过窄窄的胡同，车轮掀起的泥点子溅了叶修一身。换做一般的公子哥儿，这会早把烟杆一丢，开腔骂人了，可叶修却不以为意。他随便拍了拍长衫的下摆，未干的泥点就被他的手抹开去，糊在了金针银线的锦绣图样上。
　　
　　忽然一把伞撑在了他的头顶上，拦住了稀稀拉拉飘进来的雨丝。
　　
　　叶修抬头一看，见到一个不苟言笑的大小眼，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，顿时就乐了。他问：“你瞅啥？”
　　
　　“我听英杰说，药房外头蹲了个落魄公子哥儿，我想这大雨天的，多死个人在外面总归不好，便出来看看人还有气没有——看样子我是多虑了，眼下您不还活蹦乱跳着么？”
　　
　　“没能横尸街头我还真是抱歉了。”叶修活动了一下关节，拍拍屁股站了起来，“听闻中草堂近日重金求一副理气良方，此事当真？”
　　
　　“当真。供以吸大烟者，戒瘾之用。”
　　
　　“我有。”叶修懒洋洋地笑起来，“但不知中草堂愿开多少价钱来换。”
　　
　　“你？”那大小眼用一种怀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叶修，“你自己还端了个烟枪呢，就先别去管其他人的事了吧。”
　　
　　“我又不抽洋人的大烟，那玩意毒的很，碰一下就戒不掉了。中草堂到底要不要这方子？”
　　
　　“要。”
　　
　　“你能做主？”
　　
　　“我能做主。”
　　
　　“哦——”叶修拉长一声语调，了然道，“那想必阁下就是中草堂那当家的王杰希了。听人说是个大小眼，我一开始还不信，当真百闻不如一见。”
　　
　　“您是个什么说法，进去讲给我听吧。”王杰希缓缓转身。他有点后悔出来看是什么情况了……据他这么多年的行医经验，这个说他有药方的人，八成是一个神经病。
　　
　　“欸，我说你这小孩怎么这么不经逗呢！”叶修赶忙跟过去，“外头下着这么大的雨，你撑那么大把伞出来，倒是借我些遮遮呀！”
　　
　　王杰希难得地看走眼了，尽管他在发现叶修并没有满嘴跑火车时，第一反应是扶额而不是庆幸。
　　
　　只能说叶修不愧是皇城脚下大家族的出身，拿来的药方绝非是他这种市井小民出身的赤脚医生可以比的。有次他装作无意地询问叶修这方子是哪来的，得到人无遮无掩的一句：“我从御医馆里拿的。”
　　
　　“……”一时间王杰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感叹“难怪”还是该追问你丫这个神经病怎么进皇城里头的。
　　
　　壬子年初宣统帝退位，在华夏大地上维持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灰飞烟灭。可现在皇帝没了，紫禁城却还在，要处理余下鸡零狗碎的诸多事宜，还需好些时日。紫禁城前有一片胡同交错弯绕的小城，那些曾在宫里干过活的匠人，养老的太监等皆是住在此处。
　　
　　王杰希前段时间去那里找和林杰生前关系很好的一位木匠，恰好瞥见叶修匆匆穿过胡同小巷去往曾经住着宫里御医的那块地。说是树倒猢狲散，现在那里几乎已经没人了，有手艺的年轻医者去哪儿不能混口饭吃，留下的只有些老人。他们大多受过几家朝臣的恩惠，年纪上来了又折腾不起，比起另谋出路，宁可选择停在原地做那几个大家族的私医。他猜叶修的方子就是这么拿的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奇怪的是，叶修一直没跟他要报酬。
　　
　　最开始是中草堂要重金求方，王杰希锁了一千两白银在柜子里，等着可救苍生的贵人上门。但他贵人没等到，却等来了一个落汤鸡似的不知道落不落魄的富家子弟。那日在雨中三言两句后，叶修没再说什么废话就把方子给了王杰希，让他先用几日，有效了他再来要报酬。可大半月过去，方子起效了是不假，叶修也有事没事来中草堂转悠一圈，却绝口不提要报酬的事。
　　
　　王杰希摸不准这人在想什么。他不喜欢这种好些还欠着人什么东西的感觉，这让他莫名有些焦躁。
　　
　　等下回叶修再来，一定要和他讲清楚报酬的事了。他在心里对自己说。
　　
　　叶修来中草堂遛弯的时间没个定数，有时两三日一次，有时四五日一次，有时一日一次，有时又一日好几次。王杰希下定决定的时候人已经有两三天没来了，他估摸着明天就能把人等到，结清报酬。
　　
　　然而第二天他没能等到人，第三天亦没有。一直等到半旬后，他才把这尊大佛给等来了，而距离上一次王杰希和叶修见面，已经过去了九日。
　　
　　“能借杯凉茶漱漱口么？若是没茶，冷开水也成。”
　　
　　他听见有人叩门，赶紧遣了小别去倒水，自己拎起长衫下摆，慢悠悠的跑出柜台去应门。秋老虎来的厉害，午日的太阳光挟带着暑气涌进药房里，在一片刺眼的光亮中，叶修站在门口，一反常态时懒散的模样，身形挺拔，如明镜止水。
　　
　　“你……”王杰希愣愣地看着这张脸，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
　　
　　“哟呵。”叶修笑了一声。王杰希这才回神，认出了人身上那点没脸没皮的风韵，“这才几天时间，小王就不认得我啦？”
　　
　　“您胡说八道什么嘞。”王杰希摇摇头，把门再拉开一些，送人进了药房，“稍有些不习惯罢了。我是怕您出了些意外，有个三长两短，屋里放着的千两白银，可就没人领走了。”
　　
　　“早跟你说我不要黄白了，多庸俗。”叶修大剌剌的找了个地儿坐下，几句闲话后，忽然正经了神色道，“但我今天过来，确实是来和你结算药方的。我马上就要走了。”
　　
　　王杰希一惊：“要走？你要去哪儿？”
　　
　　“也许是去广州，也许是去南京，也许是去杭州。“叶修轻轻的说。他狐狸似的眼睛稍稍一眯，望向王杰希的眼神里有夺人心魄的光亮，“你听见了吗？——浪潮声从那边响起了。”
　　
　　“你想要我做什么？”王杰希问。
　　
　　“我想和你换一个方子。你用我的方子救了很多人，嘛，虽然大部分都是些瘾君子，那我也得从你这里求一个方子，这样才算扯平。”
　　
　　“你要什么方子？”王杰希皱着眉头问。他隐隐约约有些预感，叶修之后会说什么话，但他不确定。那种感觉很奇妙，混杂着紧张和期待，好像有块姜被塞到了手里，微微地渗出汗来。
　　
　　“我想要一个救天下人的方子。”叶修淡淡地说。
　　
　　“你果然是个神经病。”王杰希笑道，“我没有。该怎么办呢？”
　　
　　“那就和我一起去找吧。“叶修伸出手。
　　
　　“……为什么是我？”
　　
　　很久以后，在南下的旅程中，王杰希问。
　　
　　“王八看绿豆，对眼了呗。”叶修耸耸肩回答。
　　
　　并非是风和日丽的天气，火车经过南京时，外面下着微微的小雨。叶修坐在靠里面的那个位置，想起好像也是在那样一个微雨的黄昏里，他下了车马，看见一个大夫模样的人在为街上几个瘦骨嶙峋的孩子送药。
　　
　　真奇怪啊，他想。在改变的前夕，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现在，居然还会有人愿意为他人奔波。
　　
　　真是个神经病。
　　
　　可那又怎样呢？这话要是让王杰希听见，大概也只会和他说一声“彼此彼此”吧。